失去贝鲁特:活在一个被粉碎的城市里作者:Rima Rantisi 翻译:轩然+ 更多
这是我经历的第一场爆炸。
里欧想要搭完他的“鬼屋”模型,他用的材料全是他在家里找到的。这其实是一个复制品。他和他的朋友奥利弗在前一天刚搭建好了一个。他们在奥利弗家的餐桌上,把纸蝙蝠和其它奇奇怪怪的东西粘贴在一个小的鸡蛋盒上。里欧还画了个南瓜,这是他最近从学校图书馆老师发放的书中学到的。黄昏之际,天气炎热。因为电梯停运,我们爬了7层的楼梯回到家,由于政府的失职,这几周每天都只有几个小时的电。发电工把电价翻了三倍,还把电梯停了。在8月初炎热的天气里,我都快要人间蒸发了。我们汗流浃背,推开家门,一同来到空旷的阳台吹风。我家位于贝鲁特的西端,迎面海风夹杂着一些生锈气味。
我准备好他要用的鸡蛋盒和画笔,而就在我要去接水的时候,整个楼层摇晃了起来。我定住不动。整个楼都在摇晃。是地震吗?我看了看周围,突然一阵狂风吹向阳台,接着,是我人生听到的最响的声音,爆炸声穿透了我们的身体,震慑了整个城市。一种超现实的预感如雾霭一般包围了我,我赶紧跑向里欧。
在贝鲁特,我们一直都在哀悼。自从10月17日革命爆发一直到新冠疫情,每一天,我们都埋葬这个城市一片又一片新的碎片。我们和财产道别,我们的货币也几乎名存实亡,同时带走了我们的生计和乐趣。我们和无法在这里维生的朋友和家人道别,我们和山穷水尽的社会机构道别。我们不得不屈服于通货膨胀、贪污腐败,我们心灰意冷。每当又一个商铺倒闭,又一个朋友坐上飞机,又一个人丢掉工作,我们都感到一种病痛般的失落——又有城市的一角、又有我们当中的一员离我们而去了,因为这一切永远都不会再变好了。但我们又在想:不可能比这要更差吧。我们已经失去亲手搭建的一切,不可能要继续沦陷了吧。
然而,贝鲁特的海港被炸毁了。玻璃如雨般飞落街道。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淌着鲜血。海港中人们的身体都在爆发中灰飞湮灭了,还包括那些在爆发前几分钟被派去救火的消防员。这些人的面孔停留在Instagram上一个汇总失踪人员的帐号上。送餐送水的服务员,在家照看小孩的家长,坐在咖啡厅里的朋友,还有正在生小孩的女人——都在过着平常的生活,而我正要去厨房里接水,突然间都被压在瓦砾下,浑身上下都是破碎的玻璃片,到处伤痕累累,或木然、或震惊、或一命呜呼。这些人的房屋和办公室全都化为灰烬。有些还要把自己的家人从坍塌的房屋中解救出来。医院人满为患。这一切都因这一刻而改变。我们所熟悉的城市化为乌有。有谁来重建?有谁不会来重建?有谁能够忘记?
然而,贝鲁特的海港被炸毁了。玻璃如雨般飞落街道。在街上行走的人们都淌着鲜血。海港中人们的身体都在爆发中灰飞湮灭了,还包括那些在爆发前几分钟被派去救火的消防员。
自从10月17日,到现在已经有十个月了。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:这是一场起义还是一场革命?人们时刻提及历史:如果我们要革命,那双方都要流血。我们为和平和文明而感到骄傲,在战后年轻一代的引导下,几百万人来到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广场上游行并宣告:“内战已经结束。” 我们确信这会是一场革命;当汽油和粮食稀缺,当银行没收了我们的财产,当越来越多的人流浪街头或者忍受饥饿,我们想,当权者不可能会再这样了。举国上下以及遍及全球的黎巴嫩人民加入抗争,希望飞涨。后来,我们都知道了这个希望只是我们从彼此身上感受到的,而统治阶级没有丝毫改变。
今年一月份,他们投票选出了一个新的政府,以“独立的技术专家官员”为名,其实是同一个军阀的傀儡,也是我们走上街头的原因。人们包围着议会大厦阻止官员前去投信任票,可是防暴警察对抗议者发动了催泪弹,与此同时电视上宣布了新政府的成立。我们抗争是为了我们的生命,我们抗争是为了不失去我们的国家。我们已失去太多了。那个时候的我们怎会想到我们还要失去更多?我们在疫情下关掉商铺、忍饥受饿、屈服于绝望,甚至我们的父母和祖母都告诉我们,这要比内战还要更糟糕?
紧接着,2700吨的硝酸铵在贝鲁特的中央爆炸了。
血肉横飞。
在爆炸后的清晨,奥尔法哭着告诉我,她在海港对面的新家被破坏了。
“没事,我们会去清理的,”我对她讲。
“不,不对,你没有听懂,新家没了,”她说。
我还是没有理解。
“整个楼都毁了,” 她说。
心理学家认为在如此创伤后,对事物产生怀疑是一个“正常”现象,因为一个人的身心还在消化这个事件的巨大影响,并且还试图理解眼前的新现实。我认识的所有人都睡不着,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慌,感到无力、愤怒和悲伤。没有任何事物是正常的。
在这个国家的过去一年,我们不得不在这个城市的残害里重新衡量我们生存的标准,政治上、财务上、健康上。过去一年,我们已经被经济、饥荒、政治、疫情、硝酸铵等话题上的讨论和学习给消耗尽了,因为在政府无所作为、社会结构摇摇欲坠的情况下,我们突然要为自己的国家负全责。在大爆炸之后,我们自发清理碎石,收拾石板下的尸体,我们发起募捐来重建。这个政府除了保护自己以外完完全全不在其位,事实上,它就在昨天宣布离职了。我们淹没在政府罪行的波澜中,已经无法关心其它事物了,包括世界上那些“可爱”、“安全”的地方里进行着的各式朗读会和研讨会。我们也曾经拥有那些安全的地方。它们现在已不见了。而代替它们的是记忆和惊恐。
爆炸后,奥尔法在脸书上写到:“这种惊恐发生在爆炸画面重现的每一秒钟。这些天,我们除了集体创伤经历以外什么也不谈——每个人是如何应对的,而每个人应对的方式如何不同。我们除了愤怒、失落、凄凉和复仇以外什么也不谈,我们没有别的可谈的了。你能够想象这是什么样的体验吗?”
距离爆炸已经一周了,可这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四十年来持续重演的的战争、腐败和谎言。
走在海港被炸毁的街道上勾起我们在爆炸前,在货币下跌前,还有在疫情前的记忆。我们要把定格在8月4日18点07分的钟表往回调,调到疫情封城前,再调到去年10月前,那时我们和这个城市的爱恨交加让我们耗尽了能量,好似毒瘾一样。我们知道这个腐败埋的很深,可我们对这里的混乱以及它引出的故事也同样爱的很深。 我们就好像神风一般,忽视了这暗地里的腐败会有一天明面打在我们的脸上。
我们从来没有把这个地方称作“港口边”。而现在我们会一直这样叫它。到达这个港口的任何货物,价格都让人闻风丧胆,所以你对港口避而远之。这个港口不像你在希腊看到的,那里的海鸥快乐地飞翔,海洋之梦就在未来不远处。而这个海口与黎巴嫩其它战略机构无异,在真主党的视野下,操控着黎巴嫩国内国外的各种军事需求。而现在,我们从熟悉的街区的锯齿状天际线看向海港,就好像在观望着一个被遗弃的过去。
海港周边的大楼无一生还,除了有几栋因为冲击波的原理而被幸免。这里是贝鲁特人们曾经去吃饭、看展览、喝酒、读书的地方。这里还是我和Rami每一个纪念日要来的地方,有一年父亲节里我的父亲来过这里,我们围坐的桌子,现在被碎片所覆盖。这里有我今年在大学外举办朗读会的咖啡厅。这里是我搬到贝鲁特后第一个游玩的地方。这里有我们走过无数次的瓦石小道,沿着古老的浅色房子伴随着高楼大厦和空旷阳台,让我们想起一个我们没有经历的历史。
现在这里挤满了人,穿梭在碎片、玻璃、木板和堆砌的所有物件。我们走过一个老房子的前门,来到后院,寻找一只患有肾病的老猫,它的主人现在正在医院里。我们四处搜寻,却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在这废墟中找到它。我为自己的半心半意而感到愧疚。我在这些生命的破碎中显得没有任何用途。我觉得我是一个入侵者。我们拿起扫帚、戴上口罩和头盔,跟着公民战士一起前行,我们知道现在是我们说了算。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。我们却不得不继续这样。这是现在的贝鲁特。
距离爆炸已经一周了,可这感觉像是经历了一场四十年来持续重演的的战争、腐败和谎言。
作家莉娜梦泽尔最近在8月4日大爆炸后写到:在黎巴嫩的成长教会了我,一场爆炸的波及会跨越时空,它的震慑回旋在你的生活中,它的压力改变你的心境样貌。它会塑造你认为你在这个世界上值得拥有的一切。贝鲁特的人民早已被打乱这个国家的炸弹重塑了。
我在美国伊利诺伊州的妈妈有一股杀意。我的朋友们也有杀意。贝鲁特的人民想要这些军阀议会官员的脑袋。广场上到处都是绞刑台,上面卷挂着这些谋杀者模样的纸板模型。我们还能想到什么?这些在内战中谋杀成百上千的还能是什么样的人?是被他们的西装蒙骗了吗?还是我们没有想过我们值得更好?当我们号称“革命”时,我们是不是突然意识到了这些被埋没的问题已经触不可及?
为了夺回我们的国家、我们的城市,他们说需要流血。但是,流的全是我们的血。现在,该轮到他们了。
里欧还是坐在原地,和他的鬼屋在一起,他没有尖叫也没有哭泣。当时的我冲去一把抱起他。我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,接着模糊地从内战时的故事中记起走廊是最安全的。我大口喘气。里欧想知道为什么我那样讲话,为什么我的面孔是那个模样。我记不起我和他说了什么,但我希望我说的话不会荼毒他刚刚发育的大脑。我也不记得当我回到阳台时,他是否在我身边,“发生了什么?” 我问我对面的邻居。“快看!” 她指向似乎在我们街区内散开的血橙色烟云。我也不记得他是否听到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唤Rami的名字。我也不记得当Rami在自行车上和我视频时,我是否抱着他,那时土地的震动让Rami跌倒,玻璃如雨而下,我多么庆幸他还活着。
每天我们都记得要问候一下身边的人。如今我们知道这个破坏的严重性,但是我们还在等候那些未知的回复,谁有幸脱逃,谁没有那么走运。爆炸的波动导致很多房屋发生内爆。我们因为门窗都是打开的,所以情况没有那么严重。在连续四天上街抗议后,我汗流浃背,气喘吁吁,莉娜赶忙给我倒了杯水。她在厨架上看到了一个之前没有的嵌入的玻璃片。如此大爆炸的波动会在未来以神秘的方式持续影响我们的生活,提醒着我们的幸运以及这个不可逆转的现实带来的累赘。
我们变得面黄肌瘦,我们几乎不怎么吃饭,甚至想不起要吃饭。有时我们想,“这很好,可以省很多钱。” 新冠疫情仍是一个模糊的现实。我们戴着的口罩不仅防止病毒的感染,还阻碍我们吸入腐烂的垃圾、硝酸铵和烟雾弹。在抗议当天,我躲开一颗催泪弹,浓烟着我的脸颊,刺痛着我的喉咙。广场中的人们近乎要踩踏着彼此才能逃开。当我终于离开人群中央时,我找到了一个坚挺、半毁的空楼,我不记得这之前是什么了。我靠墙坐在冰冷的大理石楼梯上,大口地吸气。没有玻璃的门窗反射的光美得奇异。
正是这美丽诱惑了我们。贝鲁特一直都是一个让旅行者流连的地方。当我在十三年前搬来这里时,我立刻就爱上了这座城市。你可以在同一条街道闻到汽油、新鲜面包、尿臭、茉莉花瓣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你热爱那个从十七层阳台向楼下大喊的邻居。你感受并见证着社会和政治的疏忽,因为在街道上可以看到遗弃的垃圾、流浪者,破损的基建旁边是翻新的老楼、商铺和国际连锁店。朋友做客时你与有荣焉,ta们可以说至少四种语言。你也可以不请自来地走到朋友家。正是这些丑恶与美丽的相互碰撞一直在吸引着我们,让我们感觉我们在真正地活着。
但是今天,所有这些华丽的陈词滥调,代表着这个国家的生活之乐、坚韧、好客、美食、东西方和谐——这一切都已微不足道。丑恶战胜了美丽,也打败了这个日益腐烂的地方多年来完整的假象。今天的贝鲁特城市已是一个屠场。这场爆炸不仅毁灭了我们的城市,还毁灭了我们或许能通过不流血的方式夺回它的妄想。
为了夺回我们的国家、我们的城市,他们说需要流血。但是,流的全是我们的血。现在,该轮到他们了。